多年以后,当我嵌入那灰黄色的海面时,我会想起妈妈撑着黑伞,牵我走入小学的那个下午。那座小学横卧于烈日之下,围墙灰白,铁栅大门晒得发烫。门上立着的青石牌匾,像是大乌龟的背甲,我只认识上面的“大”和“小”字,后来才知道刻的是“大村小学”。
在一间风扇嘎吱嘎吱响着的办公室里,我见到了这小学的校长。我明白学校的意思,却不明白校长是什么,但妈妈就这么叫他。他后仰着坐在木沙发上,眯着眼,像是在睡觉,身前的茶桌上纸笔散乱。只是我们一进来,他就睁了眼问:“小孩入学吗?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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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拉着我到茶桌旁,答应道:“是,是,六岁的娃。”
“得上学前班吧?”
“以前在外地上过了。”
“你刚搬来斜洞?”校长无力地挪了挪身体说,“孩子得学到东西才行,不考试上不了一年级。”
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:“我男人老家在这,去外地打工,现在建了新房搬回来,因为我生第二个了,现在家里嫲嫲带着呢。这离家里近,我想着方便点,他以前学得不错,让他考一次看怎样吧。”
校长又前倾了身子,费力地凑着纸和笔:“等到期末,一起考,到时候我叫你,你留个电话,你和孩子名字也写写,交两元钱试卷费。”
“要多少分才上一年级?”
“及格,六十分,就行了。”
我看着妈妈,她在纸上签了一团笔画和一串数字,又摸出一点零钱,数出两张落在茶桌上,然后她拉着我出了门。
“你考的过吗?”在走下灰色的水泥台阶时,她突然低头问我。
我迟疑着说:“我不知……”我连要考什么都不知道。
“你之前一直考一百分,这次只要六十分”她对我说,“考一次两元钱,考不过的话,还得再上一年学前班。”
我还是不知,从一数到一百我会,从一百倒数到一我也会,可是说到这些数字对大人产生的意义,我就完全不明白。夏风似飞焰,即便只在榕树下走,也烘得额头上汗痒痒地流。我抓紧妈妈的手,听着榕树上蝉鸣纷乱,孤鸟几声尖啼,那些青苔焦枯的教室里读书声并起。走过转角时,我看见围墙边种着两株大月季,花朵灼灼,红的仿佛欲坠,粉的似是欲滴,绿叶碎锦一样吹拂着。这些寻常而陌生的见闻,忽然引起我心中无以名状的憧憬,惊起湖面上一个茕茕孑立的倒影。我多想摸摸那花,家里没有的,可是妈妈赶着回家,抱我上了电动车就走。
一路上蝉鸣不曾休止,夏风也随之震动。在南方高温的夏日中,蚯蚓纷纷躲藏,臭蝽翻身死去,蝴蝶飞入深山,而我只能看着路边无边无际的荔枝林退潮似的翻。 在那个不安的下午,眼前所掠,未曾留心,我不知道自己在想念什么。
回到家里,奶奶还坐在那摇蒲扇,怀里抱着弟弟。这时离我第一次见到奶奶不过数月,我只知道她是个又矮又黑又胖的老人,因为小时候落下的病根,现在头脑仍不甚灵光,但她性情温和,一生从未对我发过脾气。她并不住这,只是常常过来帮忙。妈妈把车停好就给我打开电视,然后忙着给一整堆雨衣帽穿绳。家里没有其他人了,爸爸出了远门打工,妈妈做着雨衣厂的工作,也因此没有什么时间看顾我,要早点让我入学。
我坐在板凳上看起电视来,却还是很无聊,因为电视只有七个频道,而且动画片还未开播,屏幕里净是些蓝色的大人节目,看不懂。就算跑出去玩呢?又不知道找什么玩,没有东西,也没有人,我不认识人。闷闷地想了一会,我还是想出门。总之,不会比盯着一个男人站着讲话要无聊。
没有和妈妈说,她一看我站在门口,就大声对我说:“你别走远,就在门前玩。”她每次都说一样的话。门前最好玩的不过是一堆黄沙砾,那是遗留的建材,我已经从里面挖出了二十七块卵石,当作财宝贮在沙坑里。但因为这些财宝无处花费,我那时很失望。
这时的太阳懒怠地隐在大朵的白棉云后,枝桠卷动,鸣蝉匿迹,树阴里的羽芒菊一丛丛地颤。大伯家铁门紧闭,也许根本没人在家。我并不想在门前玩沙子,就走到路边去摘羽芒菊。这是一种并不艳丽的小花,有时混着长春花一起长,就更显出它瘦小素白。它长得很多,四季常开,瓣白蕊黄,四五六七瓣的都有,但花瓣常常分布不均,像缺了牙的小孩。我攥了一大把在手心,数着它们的瓣数,没有注意到马路上有一个瘦高的身影缓缓走来。
多年以后,当我嵌入那灰黄色的海面时,我会恍惚地看见轻憩的日光,然后想起一位不曾展露笑颜的少年。那时我正盯着一朵极其少有的八瓣羽芒菊,却突然感觉有东西轻抚过头顶,一抬头,就看见了林逸文那张麦黄色的脸。他单手挽着几个杨桃,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问我:“你在找什么哇?”
他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名字,一直到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他叫林逸文,也还觉得和他本人对不上,但我终究只能这么叫他。
“我……摘花。”我很想马上走掉,因为完全不认识他。事实上,我几乎不认识村里的任何人,而林逸文看上去不像大人,他虽然有两个我那么高,但脸还挺稚嫩,天生沉郁的三角嘴,手臂比脸要黑,身穿蓝白校服,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恶意。于是我又低下头找那朵八瓣的羽芒菊,却怎么也找不到,它一定消失了。
“摘花干什么,到处都有。你要吃杨桃吗?”他把一个黄绿色的水果伸到我眼前,我只觉得奇怪,怎么会有水果长着五个棱的。
“这个看起来不能吃。”
“能吃的哇,你没吃过吧?切开像星星呢,酸甜的。”他转到我身前来蹲下,再次把杨桃递过来。
“我不吃,我不认识你。”
“我也不认识你哈,你叫什么名字呀?不会是迷路的吧?”他说话好像总爱带着一点奇怪的语气,引我注意。
我指着不远处的那两栋红砖房说:“我叫林永昭,家在那,现在我就可以回去。”
“哎呀,好巧,我家也在那呢。”他对我说。我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,因为我家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小孩,结果他是住在大伯家里,是我的堂哥——我那时并不明白堂哥指的是大伯的儿子。
“你想不想出去玩,和你妈妈说一声怎么样?”他的三角嘴舒展了一下,像一片细叶被风吹动。我怎会拒绝出去玩,就带着他走回了家。妈妈似乎以前见过他,并没多说什么,只叫他要注意安全,别带我走太远,晚饭前回来。
于是我和他啃着洗净的杨桃一路走去,积云轻移,阳光便从我们的身后溢出,潮水一样漫过整条马路。他很快吃掉了剩下的几个杨桃,而我还在慢慢嚼。但他还毫不饱足的样子,又拉着我下了路边的荔枝林,说要去挖番薯。
“要是想吃番薯的话,你也得干活才行。”他斜瞥着我说。
“唔……哪里有番薯?”
“走喽。”他带着我走在一条小路上,满目都是枝叶披散的荔枝树。复行数十步,忽然出现一块空地,其中掘出田垄,种满了各种东西,白菜的嫩叶皱缩着,花生的矮茎上圆叶齐整,番薯桃心叶的藤蔓卷成一团。
“我来挖,你去拣点柴。”他卷起袖子,蹲到田里刨起土来。
“这是别人种的吧,你不要挖。”
他抬起头来,舒着嘴对我说:“你这么小,也知道不能乱拿东西喔。这是我阿婆种的,过后我再和她说,你快去拣点烧火的。”
林间落叶几层,蕨草丛生,随着阳光渐渐明亮,蝉鸣忽起。我来回了三趟,聚起一堆落叶和枯枝,他就挖一个土坑,用打火机生起火来,番薯就闷在火堆里。我往坑里扔一把落叶,看着它腾起火焰,由枯黄灼出赤红,又瞬间碎成灰烬。那番薯被挖出时,焦的像块黑炭,但是一扯开皮壳,金黄色的甜香就亮了我一脸,我可算是吃进好几条。林逸文在旁嚼着些烤过的花生,问我:“爱吃?”
“好吃,那个甜,这个紫色的番薯,比较香。”
我打算写完它的,在梦想中,我把它写完了。但是我写不完了,这也就是最后了,我累,大家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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